837 此途不返(下)-《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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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 book chapter list     上车出发以前,他把卡片放回了匣子里,好让引擎能够正常发动。周遭道路在来时就已做过研究,他心中大致有数,不必太依赖手机导航,但也只能挑最偏僻狭窄的道路走,尽可能避开摄像头或其他车辆,所以最终难免迷失了一阵。不过车到山前必有路,只要大致方向正确,偶尔绕几个圈子并不妨碍什么。

    有时他必须要走上大路,但又不能随心所欲地打开匣子,以免让附近的车辆全都瘫痪,或者酿成更严重的事故。每当这种时刻,他总感觉周围的信号灯与摄像头都在盯着他看。要是它们能像米菲那样长出嘴来,这会儿肯定都在喋喋不休地追问他到底想干什么,想去什么地方。

    答案不能泄露给它们,可他想要销声匿迹也没那么容易,哪怕抛下车步行也是一样。在李理的眼目之下,带着电磁屏蔽器行动就犹如用烟头在地图上划线,一路留下的狼藉和损害都是明晃晃的焦痕。即便她不了解他具体在做什么,却能随时知晓他走过哪里,正在往什么方向行进。她会很快组织人手拦截他,至少不能让他单独见到那个人。因此,在动身前往真正的目的地前,他还必须再耍出一手花招。

    他兜了个圈子,回到昨天逗留过的地方,把车停在一片茂密的树林边。那里的位置足够荒僻,距离他上次碰见的公路摄像头也够远,就算李理派上几十个人来沿路搜查,至少也得两三个小时才能有所发现。不过,考虑到无人机问题,他还是用树枝和落叶给车顶做了点掩护,再从后备箱里取出些用得上的东西。等一切看着都差不多合适了,他才钻进树林,从另一个方向穿越公路,走向对面的人烟之地。

    原野随着河溪被他抛在身后,快要接近田垄时,几只家鹅从草丛中钻了出来,自水沟底部招摇而过,打量他的眼神颇为傲慢。罗彬瀚望着这群嗓音刺耳、气焰嚣张的扁嘴家伙,不由想起了屡屡受他挑衅的熙德。熙德正是个很值得他思考的例子,此人被李理委以重任不仅仅是能力问题,还有某种难以言明的人格因素;这种因素不能被简单概括为个性气质或道德水平,可它确实存在。而且眼下,他正越来越强烈地感觉到这种因素带来的趋向性。

    他跨过水沟,一边打开黑匣子,一边思索这种因素在他自己身上的作用规律。过去他怎么能对这种规律视而不见呢?就像熙德会为李理卖命,蔡绩和罗骄天都选择了周雨……蔡绩的立场可以说是命运使然,但罗骄天舍他而近周雨却完全是主动选择。这件事被他归因于上一辈,是父母的行为使得他们彼此远离。如今他却要重新检查这个结论,质疑它是否真像他以前相信的那么重要:这种责怪是绝对公平的吗?假设他和罗骄天之间并没有复杂的背景故事,不过是一起长大的邻里伙伴,甚至是真正朝夕共处的同胞兄弟,他就能把他们之间的关系处理得更好吗?就像他跟周雨那样?

    其实,这一切可能都是他自己选的。这会儿他脑子里往事纷纷,有众多细节能告诉他每次到了关键时刻,他本可以做些什么、说些什么;可到头来他总是主动把罗骄天推远一些,而不是像他过去认为的那样,是罗骄天在单方面地远离他。为何他每次都非要这么选呢?他不想招惹罗骄天的母亲、他不想提起他们的父亲、他觉得反正这个弟弟跟他相处也不会舒服……这些都是狗屁,都是他编出来说服自己的。其实,他就是单纯地和罗骄天这样的人相处不来。

    他可以从这小子的眼皮一颤读出底下的喜怒哀乐,可以轻使手腕就把这书呆子搓圆捏扁,可他还是觉得自己不能理解这种人,他完全不能体会罗骄天的脑袋底下运行的是什么样的逻辑。更大的实话则是,他根本就不想去了解这个弟弟,因为罗骄天实在是太安全无害了。他是竭力想要表现点兄长的风度,可一个毫无锋芒与獠牙,永远都不会刺伤他的人竟然会使他如此的不满意!那么换成一个有本事跟他对着干的罗骄天又如何呢?这种假设听起来简直像个翻版的周雨,而那可就远不止是“不满意”的问题了。所以到头来,具备这类个性因素的人对他而言都难以驾驭和控制。他要避免让这种人跟自己共事,然后选择他愿意去支配的类型。实际上,他觉得自己刚刚才开始搞明白这个问题:到底什么样的人才是他的舒适区,能被他用得最得心应手。

    电磁干扰持续了十分钟后,农田和作坊附近逐渐出现骚动。停下消遣或工作的人在屋檐底下四处乱窜,互相询问和攀谈。罗彬瀚坐在远处的柳树阴里,看见一个穿着烟灰色夹克衫,头戴尼龙渔夫帽的家伙向自己走来。起初罗彬瀚有点疑心,因为对方腰部以上都裹得严严实实,体态显得很臃肿。再等他瞧清楚此人裤管底下露出来的一小片皮肤,疑虑才终于打消了。他把藏在草丛中的枪口垂下去,不再瞄准对方的胳膊。

    对于这番擦肩而过的险境,“螺杆”自己一点也没有察觉。他脸上古怪复杂的表情更像是惊讶,因为这个递给他秘密纸条的人还真的在三天内回来了;同时还有渴望——既然这个人真能发出会面信号,没准也会遵守承诺让他大赚一笔。

    罗彬瀚和他这位新朋友打了个招呼。“衣服不错。”他说,“新买的?使用现金?没有被哪个摄像头拍着吧?”

    “螺杆”只是冲着他呆笑,慢腾腾脱下外套,露出藏在底下的包裹。这下罗彬瀚搞清了他的上半身看起来为何会如此臃肿,原来有一大块编织布裹在腰腹间,布内鼓鼓囊囊地包着东西,乍眼看去还怪吓人的,活像只饱食之后的巨蟒盘绕在他身上。

    等“螺杆”把这个造型奇特、构思巧妙的长条形包袱从身上解下来,在他面前层层解开时,罗彬瀚又忍不住笑了。不错,他是在纸条上要求对方隐秘行事:采购的过程必须绕开摄像头和电子结算;采购结束后东西不能被看见;采购后的三天内也要避免被熟人关注……这些要求有很多种方法满足,而眼前这家伙的风格令他觉得有趣。说真的,和这种人相处没准会叫他开心得多。

    “你这都是从哪儿学来的办法?”他好奇地问,“这是和你一起打工的人教给你的?”

    “自己琢磨的。这样子方便。”

    “螺杆”蹲下来整理编织布里的杂物,分出哪些是他的,哪些则该是他雇主的。这段时间里罗彬瀚又重新打量了他一遍,把他那种木讷中暗藏奸猾的神情深深印入心底。这种狡狯神态不像他通常认识的所谓聪明人,却带有一层令人不安的野性色彩,使他总想找出某类动物来作比喻;像猪就很合适,因为猪其实很聪明,很多研究都说猪比狗还聪明,只是它们从来不会关心人,只关心怎么给自己弄吃的。他在这种比喻上摸索了一阵,继而意识到它毫无意义:把“螺杆”比喻为猪就像在说一只蝴蝶因为会飞而像鸟,仿佛飞行就是鸟的专属特性。其实,他和“螺杆”原本就是同一种动物:人,他们这个小世界定义里的人,一种从猿猴演变来的亚种,无危……至少在这个星期内无危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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